当时只道是寻常
刘慧贤
夜深人静,我躺在床上,母亲坐在房里,不是拉鞋底,就是纺线,有时一觉醒来,她依然坐地房里干她手中的活,不知她何时睡过觉。
可是天刚蒙蒙亮,又见母亲挽着菜篮子,走进屋后的菜园,穿行在带着露水的茄子、扁豆、丝瓜、黄瓜、韭菜、辣椒和西红柿之间,为一家人采摘蔬菜。
堂屋的横梁下,挂着几条乌黑的腊鱼,几块冒着黄油的腊肉,那是母亲腌制的;厨房的竹篮里,存放着鸡蛋和鸭蛋,那是母亲饲养的鸡鸭产下的。
母亲从菜园里回来,择菜,洗菜,切菜,淘米,生火。当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时,我们一个个开始起床。
吃完早饭,我们上学的上学,种地的种地。而母亲呢,给猪圈的两头猪喂食,将厨房里的厨具收拾干净,最后一个来到餐桌旁,草草地吃下几口饭菜,扛着农具去地里干活了。
我童年的每一天,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。对于这样的早晨,我们习以为常。
后来,我到镇上的中学读书,离家二三十里路,平时我在学校住读,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。
学校的食堂,每餐不是白菜就是萝卜,而且都像是用清水煮的,索然无味,令人难以下咽。我不由得想起母亲平时的那些家常饭菜来。
每个周末放假后,我总是朝着家的方向疾走。有时到家天色已晚,母亲从锅里端出事先留好的饭菜,坐地我身边,满足地看着我津津有味的“吃相”,目光中全是慈爱。
再后来,我远离故乡,去外地求学,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。
暑假正是农忙时,我会到自家的责任田里帮父母干一些极为轻松的农活,农闲时则喜欢和哥哥弟弟去塘里或河里钓鱼。
那时,村子里的河水都是活的,河里不仅能游泳,还能行船。在河边垂钓两个小时,提着半桶活蹦乱跳的野生鲫鱼、鳊鱼、鲤鱼、草鱼回家,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
我们将钓来的鱼交给母亲,母亲麻利地把鱼收拾干净,一会儿,飘着香味的家常鱼便端上餐桌来。
腊月里的乡村,连空气都是香喷喷的。
寒假归来,我看见母亲几乎天天都在厨房里办年货:打糍粑,做豆腐,炸油饺,做炒米糖果……厨房变成了食品加工厂。
母亲将这些食品装满了大筐小筐,装满了大盆小盆。
假期结束返校时,母亲总是将年货往我的背包里塞。有时我觉得这些食物自己从小吃到大,过于寻常,不愿意携带,她就会不高兴。
再后来,我分配到长岭工作了,为人夫为人父,有了属于自己的家(虽然离家不远),但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,只是春节期间带着妻儿回去一趟,看望一下父母。每次回去,母亲照样喜欢在厨房里忙碌:或蒸,或炒,或煮,或卤,或炸。而我,则喜欢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,一边往灶膛里添柴,一边和母亲聊天。屋外的北风凉飕飕的;灶膛里的火,暖烘烘的。
母亲已去世八年了。去年,一家电视台举办电视烹饪大赛,决赛那天,我坐地电视机前观看。
比赛接近尾声,主持人采访一位资深评委:“作为一位烹饪大师,天底下的美味佳肴您一定都品尝过,您认为谁做的饭菜最好吃?”那位评委回答:“年轻的时候,我觉得母亲做的饭最好吃;现在年纪大了,母亲早已过世了,我觉得自己做的饭菜最好吃。”
“母亲做的饭最好吃”——就是这么一句简单而朴素的话,一下子触到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,我的眼睛潮湿了。
童年时,我天天生活在母亲的身边,觉得母亲做的饭是寻常的。等到长大成人,出来工作,离开了母亲,我才发现,母亲做的饭菜胜过山珍海味,吃起来不仅可口,而且舒心,每一口都有着浓浓的亲情。
母亲在世的时候,我觉得享受母爱是一件寻常的事情,就像春天的原野随处可见的小花小草。等到母亲去世才发现,即便是和母亲坐地一起聊聊天,拉拉家常,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!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!!
纳兰容若曾说:“谁念西风独自凉,萧萧黄叶闭疏窗,沉思往事立残阳。
被酒莫惊春睡重,赌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”
当时只道是寻常,待到懂时已沧桑。
人世间,真正的幸福大都是寻常的。许多寻常的幸福,趁我们不在意时已经悄悄溜走,只能被我们的记忆拾起。
2019·2·28